留级：学困生的“起死回生路”？

应该尊重大学办学自主权，大学在遵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能根据自身情况探索实施自己的教育教学管理模式，因此大学可以推行留级制度。但大学在实施留级制度时，要制定明确合理的标准，履行合法合规的处理程序，从而确保学生的受教育权不受侵犯。

　　“留级并不是目的，大学还要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对学困生进行积极干预，降低留级生比例。”

　　要从根本上解决大学生留级问题，我国大学需要实施彻底的学分制，大学应在条件允许时进行改革，跟欧美发达国家的大学一样实施学分制，学制是弹性的，学生按学分缴费，什么时间学生把学校规定的学分全部修满，就可以毕业。

　　近日，青岛工学院218名学生留级的消息引发热议。被留级的学生认为，学校平时疏于管理，突然实施留级校规的做法欠妥。而青岛工学院则称此举旨在提高教学质量，且留级校规去年就已出台。

　　而此前，已有多所学校因数百名学生留级而引发热议。部分大学认为，留级制度是给濒临退学学困生的“起死回生路”。大学留级生因何被留级？大学留级制度应如何完善？记者近日对此进行了采访。

218名学生被留级，严控质量还是另有缘由？

　　“都快毕业了，学校让留级。”10月中旬，青岛工学院大三专科生毛丹（化名）被辅导员通知填写留级通告，该通告称她因学分不够被留级。

　　“不管签没签通告，都被留级了。学校平时不严抓教学管理，光靠留级能提高办学水平吗？”毛丹告诉记者，青岛工学院这类独立学院的学生入学时基础就差，再加上学校学风不好，课堂纪律很差，上课玩手机的、睡觉的学生很多，任课教师也不管，挂科的学生很多。更让毛丹放松学习的是，辅导员、学长告诉她，不用担心考试、补考不过，在毕业前，学校会组织毕业大补考，绝大部分学生都会通过。

　　“我今年6月接到学业警告时，才知道学校有留级制度。”2012年9月，毛丹入学时，辅导员把该校学生手册发给他们看半小时后，又收走，“当时也没看到学生手册上有留级的规定，辅导员也没有说，不然我早就好好学习了。”

　　青岛工学院大三本科生杨青（化名）告诉记者，她之所以被留级，是因为她大一时，一半以上的科目都没过。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在大三上学期部分课程快结束时，要考试时，她被要求留级。

　　“我怀疑，学校之所以出台留级制度，一方面是为应对即将到来的评估，另一方面也想多收学费。”杨青称，该校各专业学费在10000元至13000元之间，218名留级生如都多交一年学费，学校能多收200万元。

　　在该校官网上，一份名为《关于近期社会媒体报道我校学生留级问题的声明》（简称《声明》）称，青岛工学院本着育人为本、为学业较差学生顺利毕业提供出口的原则，依据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教育部令第21号）第十四条规定，于2013年9月修订并发布实施《青岛工学院学生学籍与学业管理规定》和《青岛工学院学生学业情况通报与处理实施细则》。以上制度已于2013年9月编印到学校《学生手册》，并及时发放到每名学生。

　　《声明》称，《青岛工学院学生学业情况通报与处理实施细则》第四款规定，教务处负责对一学期内修课取得的学分（经过补考后）不足本学期修读必修课学分的50%的学生进行统计，以书面文件的形式送达学生所在学院，学院应将告诫谈话记录报教务处备案。第五款规定，在培养方案规定的一学年内修课取得的必修课学分（经过补考后）不足应修读必修课学分的50%，处理方式为留级就读，留级修读未通过课程，在留级修读一学年内，仍未通过所修读的课程考核，按退学处理。

　　对于学生留级处理基本情况，《声明》称，2013-2014学年第二学期开学补考后，学校已对未修满要求学分的学生发布学业通报，提醒该部分学生注意加强学习。2014-2015学年第一学期开学初补考后，学校于今年10月15日对218名符合留级规定的学生发布通报，并告知学生本人，按留级处理。

　　针对留级学生请求学校再次给予机会的诉求，《声明》称，该校经研究，决定对《青岛工学院学生学业情况通报与处理实施细则》进行补充修订，补充细则规定，学生自留级之日起一学年内，通过（经过补考后）所有必修课程（留级修读课程和提前修读课程）考核，可申请升级至原所在年级，达到毕业条件，按正常修业年限准予毕业，符合学士学位授予条件的，授予学士学位。如达不到升级条件，学生继续在该年级修读未通过课程，并按学分比例缴纳学费（该专业备案的四年最新收费总额÷专业毕业总学分×修读学分），但缴费最高不超过学校在物价部门备案的专业最新学年收费标准。

　　毛丹认为该校修改后的细则缺乏诚意，“我们大三的大专生还有一个多学期就要毕业了，我们这些留级生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现在所修的、以前未修过的课程都过了？基本上所有留级生都不会在正常修业年限内毕业。况且在留级一学年内，如再挂科，就被劝退，很多被留级的同学因此退学了。”

　　10月31日，对该校为应对上级管理部门评估才出台留级制度以及该校学风较差的说法，青岛工学院党委办公室负责人徐艳虹予以否认。她称，该校前身为中国海洋大学青岛学院，教学管理等方面得到中国海洋大学指导帮助，学风较好。

　　“我校绝大部分学生都能通过毕业大补考的说法也不准确。”徐艳虹举例称，该校2013届本科生毕业率为96.65%，学位授予率为96.14%。

　　徐艳虹称，留级制度目前已在山东等地多所高校实施，相比之下，该校9400多名在校生，218名留级生所占比例并不高。虽然该校已有3名留级生退学，但这并非该校本意，因为青岛工学院是民办院校，学生所交学费是该校最主要的收入之一。

　　徐艳虹否认该校通过留级学生来多收学费的说法。徐艳虹称，留级生如能在一年内通过留级修读课程和提前修读课程考核，就不需要多交学费；如不能，也是按学分比例交学费，多所高校都这样做。

　　在青岛工学院贴吧中，该校学生对学校留级218名学生的做法众说纷纭。有学生认同学校做法，并称：“学了10门课，挂了5门以上，补考完还有5门没及格，试问，这种学生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也有学生对学校的做法表示质疑：“有些大四的大二大三都留级好几次了。为什么现在才说？落下的课程谁给补？”

因挂科被留级，都是轻视校规惹的祸？

　　对大量学困生进行留级，并非青岛工学院独有。2007年，北京邮电大学出台规定，本科生如果考试不及格将被要求留级，4年的功课可以6年完成。

　　“新规定是想给学生更多机会。有很多学生进了大学门才发现对所学专业不感兴趣，出现不及格情况，让他退学过于草率，降一级，或转专业再读，等于救了一个孩子。”时任北京邮电大学校长林金桐如此解释该校出台留级制度的原因。

　　而在2006年10月，西安邮电学院就向该校336名大学生发出劝退令，这批学生愿意试读的可提出书面申请，经批准后留级试读一年。国家允许学生在6年内修满全部学分，因此，如果学生试读1年未通过考核，还可以再次申请，直到6年修满。但试读培养的学生并不在国家经费支持范围内，因此必须学生自己支付费用。

　　河南理工大学心理咨询中心主任潘子彦等人调查发现，目前留级制度在高校中普遍采用，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学生被强制或者自愿留级，有的学校留级比率为1%～3%，有的学校高达10%以上。

　　虽然所在大学不同，但留级生的留级理由相似。

　　南阳理工学院教务处处长张世海等多位高校教务工作人员对留级生进行了调查走访，将近一半的留级生对大学的学习抱轻视态度。这些学生认为高中“苦”完了，大学就是轻松、快乐、自由的“天堂”，他们抱着“60分万岁，多一分浪费”的心态，认为只要在考前对任课教师划的考试范围或重点，进行“临时抱佛脚”式的突击复习，就能考50分以上，再加上平时成绩就能及格了，但部分学生在考试时才发现事与愿违。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辅导员王冠发现，部分留级生的依赖性较强，自控能力相对较差。由于大学生自己可支配的时间远远多于中学，本应加强自我管理和控制，增强学习的计划性和主动性，但部分学生却把大把时间用于“游戏人间”。王冠举例说，部分学生由于相对内向，不善与人交流，就在网络虚拟世界寻找发泄渠道，玩网络游戏成瘾。有的学生甚至一天24小时待在网吧，白天经常旷课，即使上课也昏昏欲睡。虽然辅导员、班主任经常给予警告，这些学生也当着辅导员的面下决心、写保证，但没过几天又会控制不住，继续上网玩游戏，致使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王冠曾心痛地看到两个学生因上网成瘾，留级两年仍陷入网络游戏不能自拔，最后只得退学。

　　青岛工学院大三留级生范娟（化名）告诉记者，她和她身边的部分留级生之所以学习动力不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自己被录入的学校和专业不满，尤其是对所学专业不感兴趣。

　　范娟以自己举例说：“当时我报专业时，就想着会计好找工作，谁知道会计专业这么多数学类课程，我很讨厌数学，基本上数学类的科目都挂了。”

　　“由于大学生就业压力较大，一些学生为提升自己的竞争力，就在学校内多参加自主创业、学生社团等活动，但由于没能合理分配学习和活动的时间精力，导致成绩下降、挂科甚至留级。”据王冠了解，部分留级生是因为热衷于参加学校、学院各类活动、社团工作，疏忽了学习；另有部分留级生则是因为家庭经济情况相对困难，为赚取更多生活费，将精力主要放在家教和在校外打工或做“生意”方面，挤占了大量学习时间。

　　一位不愿具名的大学辅导员告诉记者，对学校关于留级的相关规定不清楚也是部分留级生所给出的原因。该辅导员称，虽然学校将有关留级的校纪纳入学校学生手册中，但在入学第一课时，由于所讲内容较多，很多辅导员对此仅一提带过甚至不讲。部分学生在课下也很少翻看学生手册，部分院系的学业警告工作未能做好，以至于部分留级生反映，他们在拿到留级通知单时才知道学校还有此类规定。近一半的留级生称，如能早知道学校的留级规定，他们可能会更加努力学习。

　　潘子彦曾对河南理工大学150名留级生做过问卷调查，对其留级原因进行了分析归纳。据潘子彦介绍，她从河南理工大学教务处获得2008至2010年的留级学生名单，然后从各个学院随机抽取150名留级生，向其发放调查问卷。调查结果显示，93%的留级生是男生，80.9%的留级生是大一、大二时留级；62.6%的来自农村，75.7%的家境一般，18.2%的家庭贫困；留级时，52.2%的学生4至5门课程不及格，个别学生不及格的科目为10多门；90.4%的留级生学习态度一般或较差。对于留级原因，这些留级生进行了自我总结。65.2%的留级生提到“学习态度不端正”，59.1%的留级生提到“学习目标不明确”，20%的学生提到“学习方法不科学”，9.6%的留级生提到“学校管得不严”，极个别学生认为是“老师教得不好。”

　　潘子彦又从另一个角度调查这些学生留级的原因，他们中的58.3%提到“对大学学习轻视、学习压力小”，53.9%提到“依赖性强、自控能力差”，43.5%提到“大学生活不适应”，40.9%提到“沉迷网络”。因沉迷网络导致留级的学生，100%提到沉迷游戏，53.2%提到沉迷小说。

彻底实施学分制能否解决大学留级问题？

　　青岛工学院教务处处长邢林表示，2005年9月1日起施行的《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第二十七条明确规定，“学生学业成绩未达到学校要求，或者在学校规定年限内未完成学业的，应予退学”，因此该校留级学生的校规合法合规。

　　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何海波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应该尊重大学办学自主权，大学在遵守法律法规的前提下，能根据自身情况探索实施自己的教育教学管理模式，因此大学可以推行留级制度。但大学在实施留级制度时，要制定明确合理的标准，履行合法合规的处理程序，从而确保学生的受教育权不受侵犯。

　　但为何高校每次大规模强制学生留级都会引发社会热议，甚至被部分学生及其家长批判呢？

　　在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看来，我国部分高校目前实施学年制，为保障教学质量，保持一定比例的淘汰率，因此要求部分学业成绩较差的学生留级，这属于正常行为。而部分学生及其家长之所以对此不理解，就是因为他们对高等教育存在误解，他们认为大学就是保险箱，进了大学后只要不出意外，就能顺理成章地拿到大学文凭，部分学生甚至找任课教师要分。而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多年来，我国的高等教育基本上是“宽出”，与欧美等发达国家的“严出”相比，对学生的淘汰率是比较低的。目前一些高校虽然开始提高淘汰率，严把质量关，但目前还存在一些制约因素。

　　对于这些制约因素，熊丙奇举例说，目前部分高校难以对学生进行严格的过程培养和管理。很多大学生入校后，自己没有很强的自制力，再加上缺乏教师或辅导员等人引导他们进行学业和人生规划，他们很容易在大学宽松的氛围中迷茫，处于“放羊”状态。例如部分学生在缺乏引导监督的情况下，就不会再在学习上严格要求自己，经常逃课，长时间上网聊天、玩游戏，很容易在迷茫中“红灯”高挂，被留级，而这种情况下的被留级，很多学生会心有不甘，抱怨教师甚至学校。

　　另外，熊丙奇认为，目前部分高校的人才培养质量控制体系还有一定偏差。目前往往采用就业率、考研率、专升本率等数字指标去衡量高校的办学质量，学校基本沿袭基础教育的考试模式对学生进行考核，突出知识记忆，强调书面考核。这样的评价体系导致相当多的学生要么从一进校就“功利心十足”，以考证书为生活的全部；要么平时大玩特玩，到考试前挑灯夜战，导致不合格者众多。

　　熊丙奇表示，目前国内部分大学实施“严出”的另一个制约因素是，我国高校并不像欧美国家，相互之间转学机制相对顺畅。在我国，如果一个大三学生不喜欢所在大学或专业，挂科的科目也比较多，那这名大学生很难转入其他大学就读。他要想转学，只能退学，重新参加高考，考上其他大学后，再从大一上起。

　　“留级并不是目的，大学还要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对学困生进行积极干预，降低留级生比例。”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说，“希望大学相关部门能够积极作为，降低留级率。”

　　南阳理工学院教务处处长张世海等多位高校教务工作人员建议加强学业预警，降低潜在留级率。他们建议学校对每一届新生都把好入学教育关，引导学生认真学习学校《学生手册》中关于留级、退学的校规校纪，让学生自觉树立“不学习就会留级”的危机意识；其次，学校或学院应多举办关于大学学习的系列讲座，解答大学新生面临的学习、生活等方面的困惑，帮助他们尽快适应大学的学习、生活；同时，学校应要求班主任或辅导员密切注意有旷课、不交作业、上课睡觉等行为的学生，经常与其交流，及时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并给予他们鼓励和正确引导；再其次，辅导员等人应督促期末考试不及格的学生，认真准备开学前的补考，也可组织帮扶队伍帮助他们学习；最后，教务处在学期开学一个月内，对期末考试成绩几门不及格的学生分别进行不同等级的学业预警，同时利用信件等方式告知家长，学校和家长联合督促学生，增加他们的学习压力。

　　对于如何降低留级生比例，在潘子彦所进行的调查中，留级生们建议，高校应加强学生管理，尤其是新生入学教育，让学生端正学习态度，明确留级等相关规定。此外，学校应对校内外周边环境进行整治，为学生提供更加优越的学习生活环境。而直接管理学生的学院应合理安排各学期课程，采取各种措施提高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和自觉性。与学生接触最多的辅导员应狠抓学风，保证课堂出勤率。任课教师则应努力提高教学水平，在提高学生学习兴趣方面多做些努力，课前点名，尽力提高课堂出勤率，及时发现有问题的学生。

　　而在储朝晖等专家看来，要从根本上解决大学生留级问题，我国大学需要实施彻底的学分制，“目前很多大学实施的还是相对陈旧的学年制，因此才会出台留级制度。大学应在条件允许时进行改革，跟欧美发达国家的大学一样实施学分制，学制是弹性的，学生按学分缴费，什么时间学生把学校规定的学分全部修满，就可以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