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吕梁市还不叫吕梁市,叫吕梁地区;吕梁地区的行署所在地还不是市,是离石县。接到吕梁高专的录取通知书,感觉可以跳出农门了,但没有想象的那样快乐。
一门心思想的是跑到远远的地方读书,报志愿只报了南方的一所大学,没想到没达分数线,被调配到吕梁。那时,吕梁的煤矿没有后来那样崛起,吕梁差不多就是贫困的代名词,想到三年大学将要在这样的地方读完,心情灰蒙蒙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去吧,离石离我们的距离也近千里,差不多相当于去外省读个大学。确实,离石离家乡的距离不比北京近。
捧着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上路了。早上五点多出发,走了四个多小时,才到太原。市内换车,再在大山中穿行五六个小时,穿过一个叫薛公岭的陡坡,终于到离石了。那时,还没有所谓的高速路。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进了校园,人声鼎沸,感觉像大学了,但陈旧的楼房、狭小的校园,还是让人打不起精神来。报到之后,才知道中文系上课的地方在理工部,离本部居然还有段距离,更让人意外的是,那段路居然还没有硬化,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像去乡下赶集。后来知道高专确实在一个叫后瓦的村里,我们便戏称自己的学校叫后瓦大学。
上课开始了,忽然觉得这个学校能让人开心的地方还不少。首先有一帮充满理想朝气飞扬的同学。每天从住宿的本部到理工部,那段尘土飞扬的路成了我们青春纵横的跑道,大家刚从高考的重压下解放出来,谈文学似乎是最好的交流方式。谈论最多的是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以及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和王朔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这些出身平凡的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渴望有场轰轰烈烈的人生。我的心在远方,像其他同学一样开始学交谊舞,周末在学校的阶梯教室看名著改编的电影,小心翼翼追求自己喜欢的女生之外,还报了学校的散打培训班,开始洗冷水浴……大学生活呈现出它可爱的一面。我们开始接触电脑,第一次进行演讲辩论,就连高专外面的小饭店,也很特别。吃面是称重,把面和好吃多少称多少,男生一般半斤,女生二两、三两。有段时间,我们宿舍的人不吃早饭,中午下了课结伴到一家小饭店要两盘过油肉,几碗白皮面,你一筷,我一筷,眨眼间被狼吞虎咽,以后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后来我以这段经历为素材,写了篇《我们迅速老去》的小说,发表在云南的《大家》杂志上。
更让我们开心的是中文系的老师。康序、陈颖灵、刘守文、张宏安、王春林等一位位老师性格迥异,但都好像和我们是一类人。
王春林老师并没有给我们直接带过课,他带的是比我们高一级的课,上完就调到山西大学了。但是听过他讲金庸。这种初中、高中时被视为闲书的武侠,在大学里被老师端庄地捧出来,让人惊讶,很快让人觉得他是同道。他讲的侠义精神是什么忘记了,但他胖乎乎的身子,乱蓬蓬的大胡子,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大侠。
那会儿王老师爱和教我们写作的张宏安老师结伴而行,王老师矮胖,张老师高瘦,他们在一起好像说相声的,似乎总是辩论。我们在远处听不清他们在辩论什么,觉得他们有着我们不知道的武功秘籍,掌握了就会成为绝世高手。无幸多听王老师的课,张老师却给我们上了几学期课。张老师上课铿锵有力,每一个字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像内功高手从丹田里吐出来的,随着他巨大的喉结一滑一滑,钉子似的钉进我们脑海里。在张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开始写作了,对于一直写作文的我们,写作是什么并不清楚。张老师给我们讲各种文体,讲世界名著,讲当时正是热闹的先锋文学。我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人这样写东西。他鼓励我们放开写,努力写长。从作文到文章,短和长似乎只是篇幅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人逻辑能力、思维能力发展的过程。在他的指导下,我们能把千把百字的作文写成万八字的文章了,张老师有一天说,你们写这么长的文字,不能分开几章吗?这在现在看来,很是简单,当时无异于醍醐灌顶。张老师喜欢从这些小的方面入手,讲文理、讲结构、讲构思,让我们打下了比较好的基础。张老师还经常在课堂上表扬文章写的好的同学,我也有幸被表扬过几回,有了点儿写作方面的自信。
刘守文老师是张老师的好朋友,大一的时候就听说他是才子,到了大二,刘老师开始给我们带班主任,他们搭档,迎来了那届的黄金时代。刘老师不教写作,但他鼓励写作,他认为师范类的中文系不光是培养老师,也应该培养作家。刘老师的经济比较窘迫,没有楼房,在操场边上有一间狭窄的屋子,一家四口挤在那里面,但他让我们羡慕的是他家有几排高大的书柜,里面满当当的都是好书,好像柜子上还贴着“书概不外借”之类的纸条。张老师说,刘老师爱书,走到哪里都要把钱都买了书。受他的影响,我也爱买书,结婚的时候,连电视都没有,但存了几千册书。刘老师除了鼓励我们写作,还鼓励我们做学问,要求我们每人从图书馆借上教育方面的书学习研究。我研究的是近代教育学之父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二十年过去了,做的笔记还在。也大概从那时开始,培养了点儿自主研究的兴趣,终身受益。刘老师爱抽烟,经常抽的是很普通的公主烟;刘老师很尊重自由独立,最为推崇的是北大精神;他还爱写毛笔字,在我们眼中是一位真名士。
康序老师和陈颖灵老师年长些,是夫妻,康老师很少笑,陈老师经常笑。康老师教古代文学,大三时,课程少了,有的同学为了听康老师的课,专门每次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陈老师教文学概论,同学们很喜欢听;康老师搞评论,有几篇关于某著名作家的评论很被作家本人肯定,还给他写信来交流;陈老师业余写作,有篇小说《借你的裙子我舞一回》至今记忆犹新。康老师在吕梁教育界威望很高,82年毕业分配就进入学校工作了,弟子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成了康老师家里的常客,有些什么问题,除了请教刘老师,还喜欢请教他。我觉得他像神一样,判断什么都不会出错,即使毕业之后,人生中遇到难题,还经常打电话向康老师请教。那会儿,康老师就告诉我们,上了社会,不能忘记读书,每天至少应该拿出一小时读书。他讲这些的时候,陈老师和我们一起眼睛亮晶晶地听。夏天,她经常说,杀一只西瓜,也是从她那儿,第一次听到切西瓜用杀。康老师讲着,到了他的读书时间,他读书去了,陈老师继续陪着我们聊天。
那时中文系有个树人文学社,大二的时候,文学社进行征文比赛,我带着试试看的心理,写了个几千字的短篇《佛缘》,那是人生写的第一篇小说,没想到获了二等奖,奖金是一些购书劵,我选了房龙的《宽容》。这次获奖使我在中文系有了点儿小小的名气,后来因为对生活不满意,选择文学这条路,与这次奖励关系很大。
后来,离石撤县设市,本部与理工那边硬化了道路,读大三的那年香港回归,一切的发展是那么快。一切都好像刚开始,转眼就要结束。毕业那年实习的时候,我经历了父亲的重病。马上就要毕业时,宿舍的好友因为阑尾炎做手术发生医疗事故,我们一起去医院监督尸体解剖,到太平房给他换衣服。在此之前,谈了人生第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每次事件,老师们几乎都站在我们这边,我觉得跑到这个边远的地方,找到了一群值得尊敬的人,自己渴望以后也变成这样的人。
入学之初,满怀憧憬希望,毕业之后,回到老家教小学,发现人生远比想像的艰难,母校埋下的种子便开始发芽,吕梁山深处的这群老师、这所母校,涌现出源源不断的力量来,这时灰蒙蒙的天空下便出现一块铮亮的“后瓦”,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亮。
校友简介:
杨遥,原名杨全喜,吕梁高专1995级中文系27班学生。1998年毕业,在代县阳明堡镇教小学、初中;2003年到代县政府办工作;2007到代县上官镇任副镇长;2008年借调到忻州市委宣传部;2011年到山西省作协工作。2017年到隰县挂职副乡长,2018年到北京就读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现为山西省作协办公室副主任,山西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
2001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在《五台山》《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大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近200万字,多篇作品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选刊》《长江文艺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选刊,2005、2009、2011、2015、2017年度作品选,以及《小说选刊十年选》。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2009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出版《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流年》《村逝》《柔软的佛光》等小说集。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纯小说年度金奖”“山西文学优秀作品奖”“黄河优秀小说奖”“山西文学院优秀签约作家奖”等奖项。